馬克·吐溫說過，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。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很多事情往往會向莫名其妙的方向發(fā)展，比如說救人也能救出一堆麻煩事。

5月底，中國登山者范江濤攀登珠穆朗瑪峰時，在海拔8450米處發(fā)現(xiàn)一名女性遇險登山者，“那個人右手沒有戴手套，手已經(jīng)發(fā)黑了，左手戴了薄抓絨手套，沒有看到羽絨手套。整個人在顫抖，向右倒臥縮成了一團，連體服也破損得比較嚴重”。

(資料圖片)

經(jīng)過詢問和查看身份銘牌，范江濤確認這位女登山者是劉女士，“我們之前問過她去不去珠峰，她說了不去，結(jié)果她自己偷偷報了一個行程，我們完全不知道，她自己就來了”。

這個海拔距離登頂已經(jīng)不到400米，范江濤的夏爾巴向?qū)Т叽偎^續(xù)前進，在這么高的海拔，所有人都只能聽天由命，畢竟“8000米以上無救援”。

但是范江濤只走了20多米就回頭準備救人，這個做法遭到了向?qū)У膹娏曳磳Γ?strong>“他說那個女人已經(jīng)死了，不用救了，但我已經(jīng)堅定了救人的決心并開始向下移動，我在夏爾巴一遍一遍的詢問中，不斷地給出肯定的回答”。

在對劉女士進行緊急處理后，范江濤和向?qū)扇艘黄鸺苤蛳伦摺Ｍ鲁妨艘粌砂倜讜r，劉女士再次昏迷，“我只好把她安置到主路繩旁邊的石板上，又給了她一些氧氣，然后先下去叫人來救援”。

劉女士確實非常幸運，范江濤下撤30米之后，遇到了同隊的另一名登山者謝如祥。謝如祥的第一反應，就是放棄攀登，馬上救人，“我用英語跟夏爾巴說的，他連著問了我兩遍，‘a(chǎn)re you sure？’我跟他說，不管人是死是活，你把人給我救回到C4（營地）去，我給你一萬美金獎金”。

經(jīng)過4個多小時漫長的救援，幾個人終于把劉女士安全送到了營地。

事情發(fā)展到這里，簡直是一個完美的英雄故事。

事實上，最開始媒體也是這樣報道的。幾個人回國后，湖南省體育總會向湖南省登山隊發(fā)出賀信，贊揚范江濤、謝如祥“奮不顧身、舍己救人”的精神。

但很多人以為的完美結(jié)局，只是整個故事的開始。

沒過幾天，網(wǎng)上開始流傳出范江濤在群里對獲救者的吐槽，稱承諾給夏爾巴向?qū)У?0000美元報酬，劉女士只愿意承擔4000美元。

截圖的內(nèi)容很快得到了證實，范江濤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表示：“我們每人給夏爾巴的小費1800美元，她愿意付1500美元。然后救援費用1萬美元，她愿意付4000美元。這把我惹怒了，我說你這樣子說的話，這錢我一分都不要了，不用給我了。”

這10000美元，最終由兩個救人者承擔，“救了人，放棄了幾十萬元，放棄了這么長時間的準備，最后還是我自己出錢。我挺生氣的，但是我不好多說什么，但我非常想知道這是為什么。”

面對這樣的發(fā)展，正常人恐怕都接受不了，于是網(wǎng)友們一邊倒地指責被救的劉女士忘恩負義，稱整個事件簡直是標準的“東郭先生與狼”。

面對網(wǎng)上越來越多對劉女士的指責，謝如祥呼吁事情到此為止，不要給當事人造成二次傷害。

不過謝如祥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，理解范江濤的憤怒，“給劉女士氧氣的是范江濤。把她救回到C4營地里后，他把自己的睡袋讓給劉女士用，他就穿著登山的連體服在帳篷里湊合了一晚，還時不時起來照顧一下劉女士”。

盡管有救人者的呼吁，但短時間內(nèi)事情的發(fā)展已經(jīng)超過了所有人的掌控，至于更長遠的影響，恐怕還需要時間慢慢驗證。

而在輿論爆發(fā)之后，劉女士也已經(jīng)趕到長沙向兩位救援者當面表達感謝，其參團的登山公司表示將會承擔所有的救援費用，“本次產(chǎn)生的救援費用與物資應由凱途高山承擔；目前救援物資已歸還、相關經(jīng)費已支付；其他事項已協(xié)調(diào)解決”。

但是事情到這里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嗎？

在整個事件中有一個細節(jié)，劉女士獲救之后，《株洲日報》用整整一個版面介紹了她攀登珠峰的情況，并且配了多張劉女士在珠峰的照片。

這篇名為《她，登上了珠峰》的文章結(jié)尾，稱贊劉女士攀登珠峰“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女性的不凡之處，她的勇氣、毅力和堅持，將激勵更多的人去追求自己的夢想，去挑戰(zhàn)自己的極限”。

這個評價合適不合適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，但這個評價本身暴露出另一個問題：攀登珠峰是一個自帶光環(huán)的行為。

當然，這里并不是說每個人都會對攀登珠峰的人另眼相看，但是在相當多的人眼里，攀登珠峰確實跟“挑戰(zhàn)極限”“戰(zhàn)勝自我”“追求夢想”這樣的字眼緊密相連。

挑戰(zhàn)自我當然沒問題，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愛好，要是攀登者都跟兩位救援者那樣，既做好了充分準備，也有能力和技術(shù)來實現(xiàn)自己的夢想，誰也不能多說什么。

但顯然，并不是每個人都做好了覺悟，甚至有很多人就是為了獲得光環(huán)而進行攀登。

最直觀的表現(xiàn)，就是近些年珠峰不斷出現(xiàn)的“擁堵”。

今年“五一”假期，網(wǎng)上流傳出一段視頻，一群登山者凌晨被堵在了冰天雪地的珠峰上。

盡管拍攝者事后表示，這個視頻拍攝于4月27日凌晨2點多，并非五一假期拍攝，是登山者選擇凌晨出發(fā)而不是一直堵到了凌晨，但“珠峰擁堵”這個現(xiàn)象確是實打?qū)嵈嬖诘摹?/p>

2019年5月底，大約有700名登山者和他們的向?qū)Ф略诹?000多米的珠峰，這場擁堵持續(xù)了3個多小時，“80度斜坡，僅僅能容納兩只腳，旁邊就是懸崖”。用一位美國登山者的話說，“珠峰簡直成了動物園”。

在自己家里站3個多小時就夠累的，更別提在缺氧、低溫的珠峰上了，2019年登山季一共有14人死在了珠峰之上，在珠峰攀登史上排名第4，僅2019年5月23日一天就有3人喪生。

一位在珠峰上昏迷兩次的中國登山者，描述現(xiàn)場時說：“從珠峰下來，一路上都是需要救援的人，要死的人，等死的人，已經(jīng)死的人。”在這樣的高度，生死只能聽天由命，“我向他們要水喝，沒人理我。人們好像毫無同情心，腦子里只裝著一件事：登頂”。

實際上，并不是登山者太冷漠，而是因為他們不是神仙，“如果你幫助別人，你就會死”。

造成擁堵的原因有很多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，有越來越多半吊子的人跑到了這里，一位有經(jīng)驗的向?qū)П硎荆?strong>“造成悲劇的根本原因是缺乏經(jīng)驗的登山者越來越多，很多向?qū)б步?jīng)驗不足。半吊子登山者遇上半吊子向?qū)В菢O具殺傷力的組合。”

為什么有這么多半吊子的人會跑到這里呢？

一位登山者表示，有很多國內(nèi)的登山者登頂珠峰就是為了炫耀，“朋友圈、辦公室里到處都貼著照片”。當然，他也承認自己除了追求夢想之外，也有追求名利的因素，“咱們有啥說啥，人都是這樣，沒有名利就沒有動力嘛”。

用另一個獨立攀登者的話說：“如今的珠峰就是一個名利場。”

這些人的說法沒錯，登頂珠峰確實算得上自帶光環(huán)，至少曾經(jīng)是這樣。

1955年，我國在全國各行各業(yè)選拔登山運動員，并送赴蘇聯(lián)學習登山技術(shù)，當時很多登山活動都采取的是中蘇合作模式。1958年，國家體委成立了中國登山協(xié)會，統(tǒng)一管理中國登山隊和全國的登山運動。

1960年5月25日凌晨4時20分，王富洲、貢布和屈銀華三位中國登山隊運動員首次創(chuàng)造了從珠峰北側(cè)登頂?shù)募o錄。

這次壯舉在當時在全國引起了巨大轟動，《人民日報》刊發(fā)號外、新華社派出的隨隊記者撰寫了長篇通訊報道《紅旗插上珠穆朗瑪峰》、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攝制了紀錄片、中國郵政發(fā)行了紀念郵票。

而這次攀登的花費，幾乎相當于1959年第一屆全運會的投入，個人不可能承擔得起。另一方面，這次登頂成功的的確確激勵了全國人民，就像貢布在60年后說的：“全國人民都在注視著我們。哪怕只有一個人，我們也要登上去。”

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，攀登珠峰都不僅僅是個人行為，而且不僅是“運動”，而是帶有科研等性質(zhì)，比如1975年首次測得珠峰8848.13米的高度數(shù)據(jù)；1988年，中日尼聯(lián)合登山隊實現(xiàn)珠峰南北雙跨；2008年，北京奧運火炬在珠峰峰頂傳遞。

盡管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有越來越多的商業(yè)登山，但以往攀登珠峰的光環(huán)并沒有完全褪去，所以很多人就利用這最后的微光，往自己身上貼金。

根據(jù)《國家地理雜志》統(tǒng)計，1990年珠峰登頂成功率為18%，到了2012年，成功率迅速上升到了56%。

這是因為，攀登珠峰已經(jīng)形成了一個成熟的產(chǎn)業(yè)鏈，“所有東西都有人來做，你交錢就可以了”。

基本上所有的攀登者，都會雇傭當?shù)氐南臓柊腿水斚驅(qū)В实沁^程中最辛苦的也是這些夏爾巴人，“我們需要背30到40斤的東西攀爬。在路上，除了帶路，還要幫助客人安全地走過冰川”。

對于很多登山者來說，他們更多的是花錢雇傭夏爾巴人來幫自己長臉，所以登山圈有一句話叫做“只要你有錢，夏爾巴人把你抬上珠峰”。

這句話可不是說著玩的。一位中國老板就花錢請了4位夏爾巴向?qū)В麄€攀登過程全程吸氧，結(jié)果成功登頂后氧氣給吸完了，他就請4位向?qū)б宦钒炎约簭姆屙斖系搅舜蟊緺I，然后給了他們一人一萬塊錢的小費，“途中夏爾巴的服務越好，小費也越要給到位”。

如果有人非要說攀登珠峰體現(xiàn)了各種高尚精神和優(yōu)良品質(zhì)，那這些夏爾巴人恐怕才應該是主角。

產(chǎn)業(yè)的成熟也讓很多人失去了對攀登危險的感知。有些女登山者會帶著洗面奶和面膜上山，在高海拔的帳篷里也不忘敷面膜。一位商業(yè)向?qū)ХQ，自己在珠峰大本營見到一位“網(wǎng)紅”，每天化妝一個小時，戴著白色的帽子，帽子上還有兩個可愛的動物耳朵，之前沒什么攀登經(jīng)驗。

這種郊游式的攀登，能體現(xiàn)什么精神？

為了登頂，還有人采取更加直接的方式。

2014年，中國登山愛好者王靜成功登頂珠峰，3年后，她還發(fā)微博紀念了自己登頂3周年。只不過，當初她登頂?shù)臅r候就引起了不小的爭議，因為她當時是直接乘坐直升機，從海拔5364米的尼泊爾珠峰大本營飛到6400米二號營地，然后才開始攀登。

采取什么方式登頂是登山者的自由，但是借助直升機登山還宣傳自己是“英雄”，宣傳“她的勇氣、毅力和堅持，將激勵更多的人去追求自己的夢想，去挑戰(zhàn)自己的極限”，是不是有點過分了？

可以說，對于有錢有閑的人來說，攀登珠峰是給自己貼金最簡單的方式之一。

不過，這些人花錢買名聲，起碼花的是自己的錢，有人還有更騷的操作。

在劉女士攀登之前的5月15日，一位16歲的高中女生剛剛登頂成功，成為中國從南坡登頂世界之巔年齡最小的女生，女孩的父親非常激動：“那天我一夜未眠，一直在等待女兒的消息，終于得償所愿、夢想成真。”

這并不是重點，關鍵是3月份的時候，女孩父親曾經(jīng)在朋友圈進行眾籌50萬，幫助女兒登頂珠峰，并最終籌集到資金266000元。此外，當?shù)匾患宜幤笠操澲?0萬元登山資金。

當然，這種做法也把很多網(wǎng)友給整無語了：眾籌是這么玩的？

很快，媒體調(diào)查到女孩父親與5家公司有關聯(lián)，這位女孩更是從小學就開始挑戰(zhàn)各地的高山，而“高海拔登山其實還是一項燒錢的運動”。這樣的家庭條件還要眾籌登山，只能用女孩父親的話來解釋了：“這只是人情世故。”

不出所料，這位高中生的登頂舉動也獲得了很多關注和報道，新聞里有這么一句話：“同齡人在游戲時，她跟著父親在爬山。小小年紀的她已攀登過5000米以上的高山五座，足跡遍及全中國。”

她的同齡人為什么不像她一樣登山呢？大概是因為玩不明白眾籌吧。

參考資料：

澎湃新聞：調(diào)查與研究︱中國式登山：極限挑戰(zhàn)還是土豪游戲

中國新聞周刊：珠峰大擁堵：一路上都是待救的人、要死的人、已死的人

每日人物：“傻子都能登上珠峰，關鍵是要活著回來”

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：他們放棄登頂珠峰救人：被救者為何“不感謝”“不付救援費”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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